堂前燕 52
五十二 我不是禽兽，焉能做禽兽之举？
杜维嵩醒来时，发现自己居然迟到了，七岁开蒙至今十一年，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昨晚确实睡得香甜，但何以竟会迟了半个时辰才醒？ 是了，昨天一夜都没有听到街上有更鼓之声！这是为何？
但他没有时间细想，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上学迟到，非但要被国子监的先生狠罚，待回了家，免不了还有父亲的一顿木反子等着他。
他吓得脸都白了，匆匆忙忙梳洗完毕，骑着马就往国子监赶，才过两个路口，就见黑压压一大群人堵在路上，吵闹个不停，他一眼看见父亲的官轿就在前头，叫人拦了下来，十几个禁卫模样的士兵堵住了道口，不让人过去。而这些禁卫，每个人的脸上都蒙着一块白布，遮去了口鼻，看着好生奇怪。
他顾不得被父亲发觉他迟到，下了马，从人堆里挤了过去，只听父亲声音焦躁地在对士兵叫嚷，显然已经失了耐心：“你可知本官是谁？我是要去上朝，耽误了你吃罪得起么？”
不料士兵们压根未有半分动摇，坚定地持戟严守，为首的校尉神情傲慢地瞄了杜蘅一眼：“我知道你是中书令，但我奉的皇太孙的令旨，所有人等一概不许放过去，不止这里有岗，皇城中所有大路的路口，今日都有岗，就是这一处让你过去了，下一处你也过不去，还是回家去吧。”
“为什么不让我们过去，我要去开铺做买卖，日头上来，肉都要搜了。“
“我不去做工，家里就没有吃的，求官爷，让小的过去吧。“
杜蘅身边聚集的许多百姓都你一言我一语喊叫起来。
那校尉呵斥道：“不是已经和你们说过了，昨晚有色目人入城，四处放毒，这毒厉害，一呼一吸之间，人便患上怪病，初时腹痛，继而腹泻，继而腹泻不止，最后屙血而死，你们都不想活了么？皇太孙殿下命令家家闭户，禁足三日，不得外出，待我们捉住那几个色目人，并将染病的人一一找出，运往养病所诊治。三日之后，自然放你们出去。”
“三日，那我铺子的肉都成肉干了。”
“我婆娘大食，这不是要饿死她么。”
众人纷纷诉苦，并不肯折返。
校尉声色愈厉：“皇太孙令旨：有违【闭门令】者，上至丞相，下至黎民，无一例外，当街木丈三十，而后捆上送回家中。你们再不回去，就别怪我依令办事了。“
说着，叫下属拿过一根月宛米且的铁木昆来，众人看了，都倒抽了一口冷气，不敢再说话。
杜蘅看他们张牙舞爪，知无商榷余地，无谓平白受辱，便打算坐回轿子，打道回府，一转头见儿子就站在不远处，要招呼他一声，刚好旁边一个倒夜香的推了一车的恭桶，也正东张西望，急得不知所措，那车上臭气熏天，杜蘅忙用官袍袖子掩了掩鼻，杜维嵩此刻也觉味道难忍，学着父亲的样子提袖遮住口鼻。
有眼尖的看到他父子举动，惊呼起来：“有毒气啊，中书令大人和公子都掩鼻了！快跑，快回家。“
众人捂住了鼻子就往家里跑，一边跑还一边议论纷纷：“这毒气实在厉害，酸臭中还有一股鱼腥味。“
那一个道：‘不好了，我昨晚有些腹泻，不知道是不是已经中毒了。“
又一个嫌弃地往旁边跑开了些：“你莫要接近我，若传了给我，我便是入了棺材也不与你干休。”
那一个又道：“你入了棺材，还怎么与我不干休？”
先前那人恶狠狠地说：“既是你传给我的，我入了棺材，你自然比我先死，我在地下与你不干休！“
不消一炷香功夫，街上已经跑得一个人影也没了，只有白布遮面的禁卫依旧把守着每一个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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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坐在垂拱殿宝座上望下去，地下跪着叩头的，稀稀拉拉只有几个宿在宫中校对史书的翰林，满朝文武，竟然无人上朝，他疑惑地愣了半天，问一旁内侍：“朕记错日子了么？今日没有常朝？“
内侍也一头雾水，接连跑出去打听，方知道原委，回来禀告：“皇太孙殿下颁了【闭门令】，说皇城里有怪病传播，大人们都被赶回家里去了。“
“岂有此理，既有这样的事，朕怎么不知道？传御医来问，叫控鹤指挥使来。“
来禀的内侍支支吾吾道：“陛下，御医，御医也被关在家里了，宫中只有昨夜值守的一个院判，几个吏目。“
“控鹤呢？不会也被关在家里了吧？“
“那倒没有。“内侍宽慰道：“控鹤卫和翊卫中有许多人腹泻，疑似染了怪病，皇太孙令武骧卫替代他们护卫皇宫，把这两卫的人统统拉到养病所望闻问切去了。”
“荒唐。”皇帝气得要起身去踹那报信的内侍，被赶来的梁忠连忙扶住：“陛下不要急，小人这就出去找皇太孙问个清楚。”
梁忠带着两个小徒弟，急急忙忙出了皇宫，一路之上，只见巡守的禁卫军，却不见路上有行人往来，偶尔有人冒冒失失出来，都被禁卫捉住了（略）惨叫声惊天动地。好在禁卫们并未阻拦他们几人，报本宫原本就是依傍着皇宫建的，穿过两条巷道，就到了报本宫的门前。
报本宫前此时也是冷冷清清，连一个看门的人也没有，大门紧闭，似乎皇太孙在以身作则执行自己下达的【闭门令】，他让徒弟在外喊了两声，也无人应答，他急起来，上前用力一推，大门竟应声而开，他忙领着徒弟们就朝里走，走没几步，身后窜出数个人影，不由分说，便把他的徒弟们摁在了地上。
“你们干什么？”梁忠又惊又怒：“我是内侍总管梁忠，你们不认得我么？皇太孙在哪儿？”
前方一个声音传来：“皇太孙在此，梁翁有何贵干？”
梁忠转身看时，真的是皇太孙萧济，松了口气：“小祖宗，你这是玩得没什么好玩了，在拿京城的百姓过家家么？还不随我入宫去见陛下。“
萧济正色道：“皇太孙令旨，岂容玩笑？【闭门令】有云，违规外出者，就地木丈三十，捆起来送回家去，给我打，打完了捆上，送他们回宫。“
压着梁忠徒弟们的侍卫大声应着，刷刷刷（略），一时间鬼哭狼嚎，愁云惨雾。
梁忠大惊：“殿下，莫不是连老奴，你也要打么？“
萧济笑道：“我自幼每每被母亲赐家法，都是梁翁带着陛下的圣旨来救，我如何会打你？只是既然来了，我有几句话要问梁翁，望你能如实答我。“
梁忠忐忑地问：“不知殿下有什么要问老奴？”
萧济喝令侍卫道：“带他们出去打，吵死了。”
侍卫听令，一人一个如拎小鸡般将小内侍们拎起来，夹在腋下，就往门外去了。
哭喊声再一次从门外传入时，梁忠已经一头是汗，又问了一遍：‘殿下究竟要问老奴什么？“
萧济示意梁忠跟着他，二人往前走了几步，到了正殿回廊，萧济并不入殿，只在空空荡荡廊子中，往吴王靠上一座，一只脚搭着另一只脚，悠然问：“梁翁，你为何要害我和太子殿下？“
梁忠又是一吓，结结巴巴辩白：“哪有此事？我的性命都是太子殿下救的，如何能忘恩负义，去害两位殿下？“
萧济脸色一沉：“那么，是谁让延祚宫的两名低级宫女去毒杀吴宫人的？又是谁仿制了本宫的玉如意来陷害我的？“
梁忠嗓子发哑，声音发虚：“殿下，你为何这样说？“
萧济冷笑道：“我起初百思不得其解，两个年纪轻轻的小宫女，居然敢害太子幸过的宫人，还咬死了齐王收买她们行凶，拿出的玉如意却是本宫之物，无论哪一条，都是死罪，什么人能让她们甘冒生死，也要铤而走险？后来我在晏安宫养病，偶尔看到梁翁在殿外训斥几名宫女，那些宫女时常与我没上没下地玩闹，她们一点也不怕我，甚至在翁翁面前，也不见得十分害怕，但是她们被你骂了几句，就吓得瑟瑟发抖。“
梁忠煞白的脸上苦笑了一声，却没有做声。
萧济又道：“只因皇帝，太子，太孙，都离她们太远了，不会来理会她们的去留进退。这满宫的宫人，内侍也好，宫女也好，都是仰梁总管的鼻息生存，小到月例银子，职位高低，大到前途性命，家人安危，无不在总管手中握着。也只有梁翁，能让两个小宫女相信，指证了亲王还能留下命来，期待他日富贵。“
梁忠随还是默然不语，却是微不可见点了点头。
萧济放下搭着的那只脚，站了起来：“报本宫年前多次失窃，萧湛向我承认，是齐王使人偷盗，丢掉的东西中，有一只御赐玉如意，萧湛本想用它诱太子上钩，玉如意便到了太子手中，但为何后来却在晏安宫夹室的木箱里掉了出来，偏偏还掉在皇帝的面前，这些勾当，除了梁翁，又有谁能做到？“
梁忠终于叹了口气：“是，正是老奴所为。“
“为什么？太子对你有救命之恩，你为什么听陆文晋指示，为他去离间陛下和太子殿下？”
梁忠摇头道：“我并非要害太子，我是着了那陆文晋的道，以为这样做能除去齐王，陛下竟然对太子殿下起疑，我才如梦初醒，悔之晚矣。陆文晋一直是太子殿下的心腹，我如何知道他会算计太子殿下呢？我还以为我们三个人，永远都是一体的……”
萧济看他一脸懊悔，不像做戏，冷然道：“既是如此，我给你一个机会将功赎罪，你可肯么？”
梁忠连道：“若能抵补过失，老奴无不从命。”
“好。”萧济笑道：“你便回宫去，告诉所有宫人，在宫中执行【闭门令】，关闭所有殿门，不得随意走动，翁翁的玉玺向来在你这里保管，你将玉玺取出等着我，到三更时分，你悄悄打开伏枥宫后的角门，放我进去，剩下的事，我自有道理。”
梁忠每听一句，嘴巴都张大了一分，最后连下巴也要掉下来了：“殿，殿下，你不是要弑君吧？我虽身在曹营心在汉，一心为太子殿下效力，但遗臭万年的事情，我断断不能做的。”
萧济笑道：“如何会让你遗臭万年，那是我的翁翁，是六叔的爹爹，我不是禽兽，焉能做禽兽之举？不过是翁翁老了，请他安享晚年，将位子让出来罢了。”
梁忠惊魂未定，只是摇头：“殿下，这是太子殿下和太孙殿下共同的意思？还是只是太孙殿下一个人的意思？”
萧济道：“现如今，只是我一个人的意思。”
梁忠断然道：“若是太子殿下也这样想，老奴还可奉命，若是太孙一个人的意思，恕我……“
萧济忙用话将他打断：“本宫已经派人去军营中请示太子殿下，梁翁可记得军中的响箭是什么规矩？“
梁忠懵懵地道：“两发白色，两声短鸣为胜利，两发红色，两声短鸣，为求救，三发绿色，三声长鸣，为行动。“
萧济点头：“正是，梁翁只管回去，先关闭宫门，禁止出入，待到三更，若太子军营方向射出三发绿色响箭，听到三声长鸣，那就是太子同意了本宫的提议，你便打开角门，让我进去，若是等不到响箭射出，你大可以立刻撤销【闭门令】，让宫人们都出来，我还是会在伏枥宫外等候，那时你捉了我去，要杀要剐，都由陛下，可使得么？“
梁忠担忧地问：“殿下，这是非常之事，无胆色不行，无口才不行，无忠心更不行，你派谁去见太子殿下？“
萧济嘴角勾起：“梁翁放心，胆色他有，口才他有，忠心么，我相信他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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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梁在营中苦等前往东西南北四个城门的将士们回报战果，结果从清晨等到日中，全无半点消息，照理说无论胜败，都该在一个时辰内派人回来，此刻竟如石沉大海，音讯全无，不免让他坐立不安。
许昌平派了几波人出去打探消息，到了中午，都陆续回来，神色紧张，还不知从哪里弄来些白布，遮在脸上。
“如此这般，城中到处都是毒气，稍一不慎，就会屙血而死，禁卫军将路都拦了起来，四门将士想是无人能回来了。不过听他们说，城门口的守兵已换了太子殿下派去的人，想必四门已在我们手中。“
“阿琛在搞什么鬼？“定梁一脸茫然地看着低头发笑的许昌平。
许昌平还是笑得止不住：“是臣的不是，以为应该先夺了四道城门，再平定城外齐王的散兵，最后去和皇太孙商议，谁知他先出了奇招。“
“他要干什么？“定梁还是莫名其妙。
许昌平先挥手叫那几个蒙上了白布的士兵出去，随后压低嗓子道：“殿下，你我要在京都作乱，最怕的是什么？“
定梁想了想，道：“军中不能上下一心？还是皇帝另外派军来压制我们？“
许昌平摇了摇头：“都不是，是平民。史上在京中作乱的，都不是败于国兵，是败于忠君爱国的平民！如今国兵在太子殿下和太孙殿下的手里，你二人若不能同心，互相争斗起来，满街上又都是平民，那这些平民，要么死于无辜，要么乘乱结起第三支军队，与双方混战得利。这都是不可估量的危险。太孙将他们关在家中，又要他们心甘情愿足不出户，说城中有毒气，有瘟疫，是再好不过的法子了，如此以来，我们行事之时，就只有彼此的军队为敌。“
定梁道：“我并不想和阿琛为敌啊。只不知他是什么想法。”
许昌平凝重地道：“我们夺了四座城门，他先发制人封了整个皇城，他的七个卫，四卫在城里，三卫在城外驻扎，我们的军队，也是一半在内，一半在外，如今我们出不去，他们进不来，只有打起来，我们守着城门，人数有多，则更有胜算，但是……“
定梁向窗外一撇，正见先前那几个回来报信的在营中与许多兵士交头接耳，不一会儿，更多的士兵找来白布，将自己的口鼻遮起。
“流言胜于刀枪，他放出的流言，已经动摇了我的军心。“
“正是，真的打起来，我们的士气反比不上他们的。“许昌平道：“臣若是猜的不错，皇太孙殿下也必然不想与我们开战，自相残杀，我们再等一等。”
“等什么？”
“等他们的使者来见。”
说曹操，曹操便到。
不多一会儿，就有军士来报，皇太孙遣人来向皇太子请安。
“快请进来。”定梁和许昌平都是急切地道。
士兵领着来人入账，待他恭敬地跪下叩头行礼，定梁和许昌平又都皱起了眉头。
萧济派来的使者，居然是齐王的儿子——萧湛。
“臣代皇太孙，恭请皇太子殿下洪福齐天。学生萧湛给老师磕头。”
许昌平嗤了一声：“我不过教了你几天，不敢当郡王的老师。”
萧湛不紧不慢起身，依旧态度恭谨：“一日为师，终生为师，学生不敢在老师面前造次。”
许昌平笑道：“皇太子用我的计策，夺了四座城门，短兵相接，尚且有死伤，你给皇太孙献计，封了整座京城，却是兵不血刃，不费一刀一枪，我该叫你老师才对。”
萧湛抬起头来，满是伤痕的脸上也露出笑容：“老师夺了四座城门，只用数百军士，却如同张开天网地罗，将我们围在中间，我们用了上万禁军才封住皇都，却如瓮中之鳖，一旦皇太子将城外的军队招入，里应外合，内外夹击，我们分散在各个道口的禁卫岂非灰飞烟灭？”
定梁在旁道：“可是我们的士兵已经被那无色无味的毒气吓住了，人心惶惶，还要怎么与你们奋力厮杀？”
萧湛笑道：“那还不容易，我进营之时，大摇大摆，人人都知我是皇太孙的使者，殿下只需将我绑到军前，告诉大家，那毒气是假，都是我这谗佞之徒编造的谣言，然后一刀将我砍了，必然三军鼓舞，士气冲天，殿下何忧大事不成？”
许昌平上下打量萧湛，见他神色自若，也不由得暗暗佩服：“你就不怕殿下真的如你所言砍了你？”
萧湛正色回道：“我今日来，并不敢存必胜指望，早将生死置之度外，皇太孙与我有知遇之恩，我为他而死，死得其所。但我仍心怀侥幸者，是赌殿下对皇太孙的舐犊之情，殿下与皇太孙情同父子，便是普天下最贵重的皇位，也没有两位殿下的情谊深厚。互战必然两败俱伤，互助方能功垂千秋。皇太孙愿与殿下携手，共创万世基业。”
定梁哈哈大笑：“这是我要同他讲的话，倒让他先差你来对我说了，他果然是天选娇子。罢了，你只说他想要我做些什么？”
萧湛道：“皇太孙请皇太子殿下于今晚三更前，向皇宫方向发射三枚绿色，长鸣的响箭，并请老师赐一篇文章让臣带回去给他。皇太孙说，这便是他的心意。”
说罢，自怀中取出一卷空白的卷轴，双手奉给许昌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