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en:传闻中的鱼殿下

周六固定更(不更会告知),周三可能更,偶尔突然加更……

堂前燕 50

五十 你就……自裁吧

 

御医再一次被召到延祚宫,只以为是太子要叮嘱他不可将太子妃孕珠一事外传,正想了满腔忠直之言要告诉殿下,他们做御医的,日夜为至尊贵人奉脉侍药,口风不紧,早就身首异处,不得殿下准许,便是连陛下,也不会冒冒失失去禀告的,臣是知道厉害的,请殿下放心。

 

谁知才进书斋,就见皇太子满头是汗,亲身在那里翻箱倒柜,少时终于从柜子底下找出一个小木匣,在里头夹出半块茶团,郑重交到他手上,隔不多时,又有一名宫女送来一个瓷瓶,也一并交给了他,打开看时,是指甲盖大小一些香粉残末。

 

“不要告诉任何人,你自己去查,这茶和香,可有什么异样。”太子简短的吩咐。

 

御医不敢耽搁,当晚就遣退了所有当值医士、吏目,独自忙到四更,结果令他大感惊骇,不等天亮,就匆匆赶到延祚宫报告,而太子殿下,竟也是一夜未睡,仍坐在书斋中,等着他来。

 

“蒙山茶中,掺有雷公藤,其量本不足为害,但男子时常饮用,可致雄风受损,不易有子,这鹅梨香么,加入了极少的麝香,麝香……”

 

御医说到这里,额上冷汗点点滴滴渗了出来。

 

“麝香虽少,“皇太子面色铁青地接了话去:“妇人闻之,积年累月,或致不孕,或致产难……获致滑胎。”

 

御医也是深谙宫廷内幕之人,双腿战栗着跪了下去:“臣,实不敢闻茶与香的出处,愿殿下明决,太子妃殿下受孕不易,臣自当全力伺候周全,也殿下千万小心。“

 

定梁眼前阵阵发黑,疲倦已极,强自支撑着,挥了挥手:“先生先回去吧,太子妃有孕一事,和这件事,都不要同任何人说起,先生的功劳,本宫自会厚赏。“

 

御医诚惶诚恐地答应着,退出了书斋,他的背影在走廊上渐行渐远,偶尔有风吹过,公服袖子便扬起一道暗红色的波浪。定梁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喜欢穿着红色夹衫的少年,在白色常服里露出一截艳红的领子。

 

他常常教训他:“有官职锦袍,无官职白袍,你可知朝廷制度?莫说你还没有做官,就是做了官,也不是谁都能穿红的。“

 

他却做了个鬼脸:“好殿下,臣就穿在里头,日后臣出仕为官,殿下自然提拔臣,早晚臣也能穿着红袍给殿下请安。“

 

皇帝派来照顾他们两人的梁忠,这时候总是帮着陆文晋说话:“能在殿下面前这么讨价还价的,也就是小公子了。殿下还能真罚小公子不成?“

 

陆文晋比自己大了两岁,自小就疏阔豁达,人缘极好,三哥离世后,他就像亲哥哥一样,陪伴在自己身边,他们一处读书,一处嬉戏,一起在墙头偷看宫女踢毽子,一起关起门来学皇帝训斥人的样子,师傅朱掾是个严厉的人,每每背错了书,或一张习字上勒了三个以上的黑,师傅就会请出戒尺来,这个时候,都是陆文晋替自己挨打,明明打到鼻尖上都在滴汗,他还是会藏起红月中的小手,满不在乎地反过来哄自己:“没有什么,老师疼我呢,才没有用力,殿下不必担心。“

 

无数次,他们一起骑马,一起投壶,一起在月下饮酒,那人酒酣耳热之际,还会撒娇地粘着自己玩笑:“殿下就不要娶别人了,臣给殿下做太子妃吧好不好?臣永远不会背叛殿下,臣会永远守护着您。“

 

他说他会永远守护我……

 

想到这里,定梁一阵晕眩。

 

那日从御膳房得到的玉如意,本想第一时间给陆文晋看,可陆文晋不在京城,于是他先去问了许昌平,许昌平告诉他,来路不明的东西,切不可轻易拿出来用,他仍不能全信,便还是写信再去问陆文晋。

 

陆文晋的回信中,字里行间都是欣喜,直言:“如何不能用?请殿下将玉如意送来给臣,臣定会为殿下好自打算。“

 

他不假思索地便差人快马把玉如意送到了淄川,他对陆文晋深信不疑,不只是多年的依赖和习惯,更因为,他是陆文昔的小弟弟,是阿琛的亲舅舅啊。

 

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背叛我?

 

便是全天下与我为敌,也必有一个人站在我这边,那个人就是陆文晋。

 

他对他全不设防。

 

故此,不管是吴宫人遇害,还是真假玉如意相继出现,乃至齐王的图册里多了一张玉如意图样,自己都还是一遍遍说服自己,这一切,都是陆文晋为了守护自己,守护阿琛而做的布局,哪怕手段不甚光明,总还是为了自己好。

 

现在想来……他要算计的,根本就不是齐王,或者说,不单是齐王一方,而是……请君入瓮,让我自己走进自己不经意间设下的樊笼。

 

那么,这一场算计中,萧济,到底和我一样,被蒙在鼓里,还是一开始,就和陆文晋携手共谋了呢?

 

定梁再不敢往下深想,就要错过晨省的时间了,他呆板地站起身,让人给他换了衣裳,就匆匆赶往延祚宫。

 

晨省昏定,早成了他生命中不可或缺,却也最无意义的一环,他每天都能毫无波澜地给皇帝叩头问安,再在父亲冷漠的眼神中恭敬地退下。

 

今天,他却有些害怕见到君父,他不知道君父猜到了多少他与陆文晋的隐晦事,君父要立皇太孙,是对他失望了么?还是压根从未真的要把他当成继承者,不过是在阿琛成年前,让他做个门面而已?

 

然而,当他被传入清远殿时,他却一眼看到了殿中站着另一个让他害怕的人。

 

萧济!

 

萧济侍立在皇帝身边,神情容貌都少有的端正,身上穿的,也不再是随意的常服,而是一套光鲜整洁的郡王礼服。乍一看,身形仪态都和他的父亲萧定权极为相似。

 

“你来得正好,阿琛一早来向朕认错,说他不再任性了,他愿意接受册封,当皇太孙了。“皇帝满面喜色地告诉他好消息。

 

他看向萧济,萧济也看向他,四目交汇之际,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他在萧济的眼睛里,见到了怨恨,怀疑和隔阂,想必萧济也从他的眼睛里读到了同样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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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孙册封大典,比照皇太子册封仪式,礼部加紧为萧济赶制了冕服和九旒冠,选了十日后的黄道吉日,先于垂拱殿中拜了皇帝和太子,而后由侍仪官引至殿前,东西向叩拜,受册宝印绶,更换镶金玉带为玉带,金鱼为玉鱼,皆比皇太子规制。再入殿中拜天子,受百官朝贺三拜。

 

皇帝有旨,大赦天下,除大逆,杀人之外,皆在赦免之内,齐王萧定棠因未经定罪,也在即日释出了宗正寺。

 

他拖着虚浮的脚步从宗正寺走出来,抬眼看到两个少年奔跑过来,向他跪地叩头:

 

“儿子请父亲安,爹爹吃苦了。“

 

萧溯抽抽搭搭,将自己的伤心都融在了对父亲的思念上,萧湛则冷冷淡淡,还是那副荣辱不惊的样子。

 

但两个人的脸都乌黑乌黑的,月中出一寸有余,还布满了血痕,把恹恹失志的定棠下了一跳:“你们的脸是怎么了?“

 

“呜呜,“萧溯起身抱住父亲就哭诉:“是翁翁,爹爹,翁翁每日都派人来打我,给他们银子也不行,求他们轻些也不行,萧湛他,他还帮着他们一起打我。”

 

定棠看了看一旁恭敬肃立的萧湛,压根没比萧溯好多少,但处之泰然地全没当成一回事。

 

“兄长,爹爹累了,先上马车再说吧。”萧湛看萧溯越哭越伤心,只恐他没完没了,误了时辰,从旁提醒道。

 

“要你管。”萧溯有了父亲在身边撑腰,就又故态复萌地对萧湛凶狠起来:“滚开。”

 

萧湛也就不再说什么,只管站在几步远处,无聊地转头看着那些跟随他们前来迎接齐王的侍卫,那是皇帝指派给齐王府,名为保护,实为监督的鹰扬卫。

 

侍卫们也懒懒散散依着墙角说笑,并没有严阵以待的警戒。

 

“好了,溯儿乖,天不早了,我们先回去吧。”早就得人传信到宗正寺中的萧定棠,知道今天是唯一能从皇帝的禁锢中逃离的机会,一旦回到齐王府,被鹰扬卫日夜看守,是无论如何插翅难飞的。

 

故而他硬着心肠,劝止了萧溯的撒娇,萧溯也想起来,现在不是发泄怨气的时候,忙擦了眼泪,扶着父亲上了同一辆马车,萧湛则上了后一辆马车。

 

马车在黄昏静谧的街道上行驶,偶尔有从各处工坊和铺子里收工的小民,疲惫的脸上挂着惬意的笑容,匆匆往家里赶去,想是有娇妻儿女在家等候着一家的支柱回来,端上热腾腾的饭菜。

 

萧定棠却知道自己注定要走上一条不归之路,今日之后,唯有鲜血铺成的通天道能送他登上万尊宝座,否则,便只有无穷尽的干戈和杀戮。

 

他已经回不了头。

 

“咯噔”一下,拐弯中的马车陷在了泥石路的一个大坑里,萧溯先从马车里露出了半个身子,看了看跳下马车推动车轮的驾夫,和逐渐围拢过来的鹰扬卫,破口骂道:“无用的奴才,怎么驾的车?回了府,看我不好好赏你一顿革便子。”

 

驾夫唯唯诺诺,只是低着头,反复用各样法子去拽车子,可是,陷在坑里的马车就是纹丝不动。

 

鹰扬卫冷眼看着,也无下马帮手的意思。

 

萧定棠不耐烦地掀开车幔,从车上跳了下来,萧溯和后面车上的萧湛也跟着下了马车,聚到了一处。

 

“该死的奴才,什么时候才能弄好?”萧定棠骂了一声,随即手按在腹间哼了起来:“我肚子难受得不行,溯儿,你看看哪里能够更衣?”

 

一群鹰扬卫都看着他们做戏,不去戳穿,只见萧溯四周看了一眼,指着前方一处宽大的宅院道:“爹爹,那不是户部侍郎胡大人的府邸?我们去讨杯茶喝如何?”

 

萧定棠抬头向高高坐在马上的一名鹰扬卫校尉客气地商量:“这位大人,我父子到前面胡大人府上去喝杯茶,更个衣,可使得么?”

 

那校尉职位卑下,竟让堂堂亲王如此低声下气,不免得意,笑着道:“大王不用客气,您自便,我和众兄弟在此恭候大王。”

 

定棠没想到他这样好说话,只怕夜长梦多,赶紧叫萧溯和萧湛左右扶着他,脚下生风地进了那户部侍郎的家。

 

户部侍郎胡大人,原就是齐王昔日在京城时的旧部,齐王之藩后,忍辱负重蛰伏至今,此番齐王回京,上下周旋里外奔走,出力最多的也是他,只恐事若败露,死罪难逃,故齐王要逃,他自然也是一心要跟从的,还指望侥幸建立开天辟地的大功劳,

 

齐王父子一入胡府,府中早已安排妥当,立刻就有人过来,替萧定棠和萧溯更换衣服,还当真是更衣了。胡大人也换了简便的粗布衣裳,再看不出是一部的侍郎,三人都携带短刀防身,又有三个壮士,穿得和他们一般无二,每人拉着两匹马,一匹是他们自己乘的,另一匹自然是给齐王父子及胡大人的。

 

胡大人开了后门,众人就从那小门出去,是另一条幽静的窄巷,向前不远,就有捷径可致城西的关门,胡大人自然也早备好了路引,且素知城西的关门是看得最松的。

 

眼见众人一一上马,定棠不知是不是在宗正寺关了几个月手足乏力,两次踩着脚蹬,居然没能跨上马去,跟在后面送行的萧湛见了,上前一步,在马前跪了下来,俯身道“爹爹,踩着儿子上马吧。“

 

定棠犹疑片刻,还是一脚踩上了萧湛的背,这不是他第一次踩着萧济上马,在广川时,每每在马场上看到萧湛意气奋发地驰马飞奔,纵控自如,将萧溯远远甩在后头,气得萧溯龇牙咧嘴。定棠就会下令把小公子抓过来,骂他一顿,甚至兜头赏他十几革便,然后喝令他跪在地上,摆出手足支地的姿势,教萧溯把萧湛当成马凳,父子俩依次踩着他上了马,再让他跟在马后奔跑,作为对他敢在父亲哥哥面前嘚瑟的惩罚。

 

定棠在马上坐定,萧湛缓缓站起,若无其事拍着膝盖和小腿上的沙尘,定棠总觉得这孩子和以往有些不同,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同,拉着缰绳沉吟了一会儿,喊他道:“十郎……“

 

萧湛一怔,这样柔和的一声“十郎“,让他的心里一荡,但是他已不是从前的萧湛,更不会以为父亲的温存真是对他有所留恋和担心。

 

“是。“萧湛恭敬地回答:“爹爹还有什么吩咐?”

 

“如果……他们非要逼问你为父的去处,你无谓多吃苦头,就……“

 

“就……”萧湛一时间升起一丝期待,父亲不忍他多吃苦头,许他变节招供么?爹爹多虑了,自己就算不再忠于父兄,也不屑于变节,不肯随意邀媚向他人屈服。

 

谁知定棠发狠地说:“你就……见机自裁吧。”

 

“咚”地一声,萧湛胸口像被大石撞了一下,早知父亲无情,不想生离死别之际,最后留给自己的话,竟然是为了自保而让他去死,萧湛的心彻底沉到了湖底,微不可见冷笑了一声,顺从地答道:“是,儿子明白了。请爹爹放心。”

 

“那就好。”定棠放心地松开缰绳,马儿蹬足跃了出去,其他人也纷纷纵马跟上,萧湛默默看着一行人在扬起的风沙中奔远,慢慢跪到地上,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恭敬地磕了三个头。

 

“爹爹,你我父子缘尽,愿你得偿所愿,不会后悔。”

 

一炷香后,胡大人府邸的大门再一次打开,披着斗篷,遮住了整个脸的“齐王”,被广川郡王萧湛搀扶着走回到先前马车陷入之处,驾夫已将马车拉出大坑,而鹰扬卫也轮流到附近喝了碗砂糖荔枝膏,吃了个馓子回来。

 

“胡大人留我兄长在府上谈论诗文,爹爹有些不适,我与爹爹同车吧,也好伺候他老人家。”

 

萧湛将假齐王扶上了马车,笑着向鹰扬卫解释。

 

鹰扬卫互相对看一眼,都没有提出异议,也无人去细看斗篷下的人。呼喝着开道,两辆马车在十几骑的护卫下,又缓缓往齐王府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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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曙光未晞,万胜门怀谨街上便传来隆隆的铁蹄之声,仿佛有千军万马涌入了坊间所戏称的这条“十王街”,非但各家藩王府中的下人们蜂拥而出看个究竟,就连附近民宅里的老百姓也好奇地披着外衣,倒穿着鞋子,奔出来看热闹。

 

只见乌泱泱的一大堆军士之中,不时有人高叫着纵马闯入各王府之中。

 

“吴王接旨!”

 

“淮南王接旨!”

 

“济阴王接旨!”

 

“赵王接旨!

 

“中山王接旨!“

 

“楚王接旨!”

 

“………………

 

藩王们急匆匆地在侍妾内侍们服侍下穿好了朝服,狼狈不堪地跑到正殿前,却见前来传旨的竟是控鹤卫的佥事、校尉之属,见了王来,并不下马,傲慢地在马上居高临下扫了一眼,勾着嘴角坏笑。

 

“传皇帝口谕,请大王努力加餐,好自保养。”

 

说罢一转马头,在藩王或莫名巧妙,或怒不可遏的目光下,已径自出了王府。

 

汇拢来的佥事、校尉们,穿过密布的禁卫军,一直到了巷子口,向等候在那里的总指挥使报告:

 

“启禀大人,吴王在。“

 

“禀大人,赵王在。“

 

“禀大人,淮南王在。”

 

“…………”

 

最后一人一脸忧色地纵马过来,严肃地禀道:“大人,楚王不在了……”

 

总指挥使似在意料之中,转头向城东方向望去……

 

城东,齐王府和燕王府也同样迎来了传旨的禁卫。

 

燕王恭敬地领旨谢恩后,便听到隔着一堵墙,齐王府里传来大声叱喝:

 

“齐王在哪儿?请齐王出来接旨。”

 

气急败坏的传旨校尉面前,淡定自如的广川郡王萧湛,浅笑着道:“请回禀主上,齐王已经出了京城,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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