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en:传闻中的鱼殿下

周六固定更(不更会告知),周三可能更,偶尔突然加更……

家法森严 67

六十七 见疑

 

**只有你一味药可以救我

 

手术室外的长廊上,莫荣轩怔怔地坐在长凳上,目光呆滞,两眼始终紧盯着那盏标志着手术进行中的红灯,一眨也不眨,手术做了三四个小时,他就这样呆若木鸡地坐了三四个小时,其间,杜俊奕夫妇赶来,潭门的兄弟赶来,莫致乔赶来,走廊里的人越聚越多,陪着莫荣轩父子同到医院的周作民叫人去买了面包来,给大家充饥,其他的人虽也忧心忡忡,但还是胡乱吃了几口,以保持体力,但莫荣轩就像进入游魂状态,任谁跟他讲话,都置若罔闻,痴痴呆呆的,全没半点反映。

 

“低头!“这是莫非中枪前最后对他吼出的话,他脑中只被这两个字萦绕着,挥之不去,反反复复,一次次在耳边震荡。低头,低头,是啊,如果他肯早一点低头,也许事情就不会演变成今天这样,莫非,你千万不要有事,只要你肯活下来,父亲……父亲愿意对你低头。

 

莫致言见父亲失魂落魄坐在那里,说不出的沧桑凄凉,仿佛一下子又老了十岁,再不见素日的傲慢和威严。左边的额头直到颧骨,都是一片乌青,那是方才莫非情急之下用手按下莫荣轩的头,在演讲台上砸出来的,他却不肯叫护士给他上药,似乎莫非没有脱离危险之前,吃东西和治疗,都是对儿子的一种背叛。

 

莫致言也拿他没有办法,只好给他端了杯水,转头又见方真爱倚着窗站在走廊尽头,反倒一眼也不朝手术室看,两眼只盯着窗外的几株野草,面色惨白,站得摇摇欲坠,便使眼色让姐姐致雅过去照看一下,莫致雅也不知道能跟真爱说些什么,只是走过去,靠着她,陪她一起等候。

 

“大哥,“莫致乔看莫致言得了个空,赶快上前报备一下:”我出来时,大嫂陪小桂兰去给花老板送行头,已经走了,三妈又在电话里关照,不要惊动了阿娘,我连大妈也没告诉,一个人过来了。“

 

“你说美如……给花老板送行头?“莫致言被他话里提到的事惊了一惊。

 

“嗯,前些日子在我们‘乔桂坊’定做的一套女蟒,今早师傅出货到铺子里,小桂兰就说亲自给送去,大嫂刚好听到了,说她也闲着没事,正想去看看花老板,就一道去了。“莫致乔根本没有意识到哥哥的不安,简单解释了一下,就又走到一边,拿了两个羊角面包蹲在地上啃了起来。

 

莫致言的心砰砰乱跳,他知道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弟弟能否平安地从手术室里出来,但还是忍不住分了心,蓦然而生的不祥预感,让他的胃一阵绞痛。

 

大概是心灵感应,坐在单独的化妆间里,等候花想容换装出来的盛美如腹内也是一疼,想是昨天回门,母亲一再给她劝菜,吃得比素日多了许多,又因昨晚宿在娘家,早上莫致言接到莫荣轩传话,赶着去上班,两人大清早地动身往莫家赶,路上吃了几口冷风,此刻胃里真不舒服,盛美如四下看了看,见化妆台边的小桌上放着茶壶和茶杯,便撑着站起来,自己过去倒了一杯,正要拿到嘴边喝,低头却看到了方才花老板被小桂兰拉着去试衣服时,匆忙中散落在化妆台上的一方丝帕。

 

盛美如先是觉得那手帕质地精美,很像莫致言平日身上带着的那种帕子,上面仿佛还画着什么画,但再一看,那一滩滩的,又不像是画,倒像是污渍一般,一时诧异,放下茶杯,拿到手上展开细看,那些深深浅浅的色块,还果真是没有洗干净的污渍,奇怪,这样一条满是污渍的手帕,又是陈年旧物,花老板为什么视若珍宝地藏着呢?若说是上等的丝绸,以花老板的财力,什么好东西没见过?盛美如不解地抿了抿嘴,待要放回去,手指滑过一处凹凸不平,她好奇心起,移开手指去看,原来帕子的一角,绣了一个字,只是这字既像是后绣上去的,而且绣字的人似是不想让人发现,故意用了十分接近丝帕颜色的白色丝线绣成,盛美如仔细辨认那个字,顿时没来由地觉得耳红心跳,原来那个字,竟是一个“言”字。

 

盛美如茫然无措,心乱如麻,不知道自己油然而起的猜测是否只是小人妄念,这时门外有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不及细想,慌乱地丢掉了手帕,回到一旁的椅子上坐好。

 

一前一后进来的,果然是花想容和小桂兰,小桂兰还在一叠声抱怨:“没扣好,没扣好呢,花老板你跑什么。”

 

花想容身穿一件大红缎彩绣镶边女蟒,云肩半散着,斜在一边,看起来是试穿中忽然省起了什么,不等穿戴齐全就往化妆室疾奔,等进了屋,既不和盛美如打招呼,也不理会小桂兰的埋怨,只顾在屋中一阵东寻西望,待看到那方帕子安然无恙躺在化妆台上,方深深地舒了口气,忙又上前,一把将帕子拢进了袖管里,这时才觉查自己失礼了,于是回身向两位女士欠了欠身:“不好意思,大少奶奶,二少奶奶,我以为丢了些重要的东西。”

 

盛美如在他慌乱地藏起手帕的那一刻,心更往下沉了沉,等看他时,又是神情闪烁,似乎怕了和自己对视,胃里越发翻江倒海痛不可支,便起身道:“花老板没有丢了重要的东西就好,我身体实在不舒服,先告辞了,弟妹留下来帮花老板试行头吧。”

 

说着,就在小桂兰愕然发呆的目光,和花想容惶然心虚的注目中,飞一般地逃出了让她窒息的化妆室……

 

同一时间,莫致言也是胃痛难当,向护士要了些止痛片吃了,刚就着白开水吞下药片,就听到背后一阵吵闹,原来是潭门各处过来的兄弟一批又一批,里三层,外三层地,把医院堵了个水泄不通,院方不得已派了医生出来赶客,但根本没有人肯走。

 

“你们这样怎么行呢?科室都被堵住了,其他的病人也无法治疗了。”医生看得明白这些人都不是善男信女,不敢过分训斥,只是央告:“大家在楼外头等好不好?”

 

但他的声音淹没在嘈嘈切切的喧闹中,几乎听不清楚。

 

“你们都出去,在外面等。”杜俊奕见状,忙挥舞着双手,大声向潭门兄弟发号施令,但除了飞鲨,红龙等个别几个人,其他人根本不为所动。

 

疯狗冷哼了两声,一点没把杜俊奕放在眼里:“烧猪,家主是大家的家主,家主受伤,我们都心急如焚,你凭什么把我们赶到外头去啊?你算哪根葱啊?”

 

“我,我是小豹的姐夫!”杜俊奕气呼呼地道。

 

疯狗大笑:“姐夫……姨夫也不行啊。”

 

众人也是一阵哄笑。

 

“潭门听令,”忽然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响起,声线也不见得高昂,却是掷地有声,瞬时震住了在场的所有男人:“我代传家主令,潭门全体,解散,各回家去,如若有事,由总堂经护法传召,方可再来。”

 

一片长长的沉默过后,四处窃窃私语,依旧没有人动。

 

方真爱自然知道这时候人有从众心理,便单捡着刺儿头发话:“怎么,疯狗,你是不是要问我是哪根葱?”

 

“哪能呢,”疯狗被点了名,略有些尴尬地讪笑:“大嫂也不认得,我瞎了不成?大嫂代传家主令,没毛病,属下遵令,兄弟们,听到了,大嫂让我们退出去,是大嫂说的,我们走。”

 

疯狗都服了软,其余的人也泱泱地转身,闹哄哄地往外退去。

 

“安静!”方真爱喝道:“不许出声!”

 

“是,是,安静地走。”疯狗一捅身边小弟,于是一个传一个,都捂着嘴,蹑手蹑脚,不消四五分钟,医院内外除了散落的几件外套,数十个烟头,和一两把匕首之外,已恢复了往日光景。

 

正此时,手术室的门哐当一声打开,而门上的红灯也随即熄灭,莫荣轩如弹簧般从长凳上跳起,众人都一股脑地围了上去,两名护士推着移动床从手术室出来,后面跟着当日主刀的两位医生。

 

“怎么样?医生?”莫致言拉住了主刀医生,急切地问。

 

那医生也是常年为莫家服务的,也都认得莫家上下的人,拍了拍莫致言,以示安抚,却走到莫荣轩面前禀告:“三少爷此番也是凶险至极,可说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幸而子弹未中心脏和肺动脉,虽略有血气胸,好在抢救及时,如今子弹已经取出,并做了胸壁和肺部修复手术,半年至一年内,不可剧烈运动。他麻醉后苏醒也要五六个小时,各位不必都在这里,可先回去休息,留下一两个人轮流看护即可。”

 

听说莫非性命无碍,众人都是松了口气,只是看着移动床上莫非双目紧闭,面色苍白,无比虚弱的样子,都不想先行离开,正要问莫荣轩怎么安排,却听方真爱冷冷地道:“大家都先回去吧,我留下陪他就好。”

 

说罢,也不管众人是否答应,已挥手让护士将莫非推去病房,自己跟在移动床后撇下众人去了。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不觉中,方真爱就占据了主导权,竟无人敢同她争执,莫荣轩叹了口气:“照她说的,你们都回去吧,排了班来,不要都挤在这里。”

 

几个人就在走廊里商量了一番,定了时间表,因周作民等几名高管还要到巡捕房录口供,便先告辞走了,莫致言只担心莫荣轩经历了早上一番惊心动魄的刺杀,又提心吊胆在手术室外等了半天,身体会支撑不住,于是劝他:“父亲也跟致乔先回去,我留着,您睡一睡,等晚上莫非醒了,您再过来。”

 

莫荣轩摇头只是不肯,众人见说他不动,只好由莫致言陪着他,其他人先行散去。

 

莫致言扶着莫荣轩,走到病房时,时值午后两三点钟,这个病房是莫家在医院常年包下的高级单人病房,故而设施都是一流的,又有专门的护士看护,左右也都是同样几间高级病房,此刻并无人居住,四周一片安静,和刚才楼下的嘈杂恍若换了一个人间。

 

莫非还静静地躺在病床上,方真爱坐在床边,怔怔地凝视着她的爱人,莫荣轩从方真爱背后看过去,画面格外娴静祥和,若不是知道莫非经历了一番生死,这真是一幅如画岁月,他的儿子,曾几时有过这样轻松安逸的表情?他又什么时候见过莫非无忧无虑,无牵无挂地沉沉熟睡?

 

本想更走上前把莫非的样子仔细端详,却听方真爱背着他,语气冷淡得如一块冰,开口赶他出去:“先生,这里有我就够了,我想莫非醒时,大约不想看到你。”

 

“真爱。”莫致言听方真爱言语不善,低声斥了一句,立刻又被莫荣轩阻止了。

 

“算了,我们到病房外等吧。”莫荣轩无力地摆了摆手,拉着莫致言就往外走。

 

莫致言却很不服气:“这是什么道理?她凭什么让父亲在外头等?……”

 

方真爱霍地起身,回转身瞪着父子二人,莫致言一下子气就短了,后面的话便没能说出口。

 

“你们好好看看他,他不是铁人!他也是血肉之躯,挨了打会疼,受了伤会死,你们只把他当成工具,当成盾牌,当成无所不能的神仙,可知他有不能,不愿,不甘的时候?他欠你们莫家的,已经用一腔热血、一条命还了,从今以后,他的命是我的,我不许你们再随意支使他,糟蹋他,请你们出去。”

 

方真爱的几句话虽是压低着嗓子说出来,听在莫荣轩父子耳中,却是铿锵有力,二人只感羞惭无比,再无勇气去反驳,只得相扶着从病房退了出来,就在走廊的沙发上坐了。

 

……………………

 

莫非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他梦见父亲和母亲在花园的凉亭上习字,父亲抓着母亲的手,一笔一划教她提、揭、转、蹙,两人的头靠得很近,母亲脸上挂着笑容,父亲还是一副严肃的样子,但碎碎叨叨讲述重点的声音却极其温和,他笑着走了过去,心里也想让父亲手把手地教一教他,但又觉得不好意思开口,正迟疑间,父母已经发现了他,一并向他伸出双臂:“莫非,乖,到这里来,抱抱。”

 

他才惊觉自己还很矮小,凉亭里的石桌都要比他高出一个头,自己这是……回到了五六岁的年纪么?他使坏避开了母亲的手,却扑到了父亲的怀里,父亲一下子就把他抱了起来,父亲的双臂原来这么有力气,被父亲抱着的感觉,原来是这样舒服的……

 

父亲抱着他坐到石凳子上,把他放在自己的膝头,指着桌上母亲方才写下的一整张字,问他认不认得,他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好像认得,又好像不认得,于是用手指一点一点,胡乱念了起来:“小,大,父亲,糖,糖,糖。”

 

父亲哈哈大笑起来:“莫非是不是想吃糖了?”

 

莫非红着脸也跟着笑,伸出手来向父亲要糖吃。父亲爽快地点点头,起身将他放到凳子上:“莫非乖,在这里等着,父亲给你拿糖去。”

 

父亲和母亲相视一笑,就手拉着手走出了凉亭,石凳子凉凉的,莫非坐在凳子上,脚不能着地,眼看父母越走越远,心中骤然害怕,连声喊道:“父亲,娘,你们回来,我要父亲抱抱,我不要吃糖了,你们不要走。”

 

父亲和母亲却似乎完全听不到他的声音,还是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他的视线,他怕得要命,一使力,就从凳子上跳了下来,迈开小短腿追了上去,才出了凉亭,已记不得父母是从那条路上走的,正东张西望地寻找,斜刺里猛地窜出一条体型巨大的杜宾犬,呲着獠牙恶狠狠地朝他扑来,他扭头要跑,已被那条大狗一口咬在心口上,莫非吓得直哭,大喊着:“父亲,娘,狗狗咬我,快来救我,快来救我,父亲,父亲……”

 

听清了莫非睡梦中含含糊糊,弱不可闻的呓语,方真爱皱了皱眉头,天色已尽暗了,一阵风吹起半挂的窗帘,方真爱忙起身过去,把窗户关实,等她回过身来,那人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睁着两只大眼睛,傻乎乎地看着她微笑。

 

方真爱心中一喜,快步走回床边,抓住了莫非垂在一边的手。“谢天谢地,你醒了,觉得怎么样?伤口疼得厉害吗?”

 

莫非拧紧了眉头点了点头:“疼。”说着眼睛在房间的四下角落巡视了一遍,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你一个人?‘

 

方真爱猜到他是在找谁,顿时有些不快:“你父亲和哥哥,在外头,是我把他们赶出去的。“

 

莫非下意识地就朝门口一看,刚好看到两个探着头向里张望的脑袋,从门边一闪而过,躲了开去。莫非忍不住笑起来,一笑,牵扯得伤口剧痛,五官都扭成一团。

 

“你别笑,“方真爱生气地给莫非擦了擦额头上疼出来的冷汗:”都没了半条命,还在取笑我。“

 

莫非捂着胸口,忍着笑,声音十分虚弱:“不是取笑,你辛苦了,还有……你厉害啊。“

 

方真爱想想刚才莫荣轩出去时敢怒不敢言的表情,也扑哧笑了出来,二人相视看了一会儿,莫非又低声道:”真爱,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方真爱给他掖了掖被子:“把自己伤成这样,你对不起的是你自己。”

 

莫非轻轻摇了摇头:“对不起,说让你等我,没有如约回去找你。”

 

方真爱正色道:“原来你知道自己不对,下一次,不许再骗我。”

 

莫非忙保证:“下次不会了,一辈子不骗你。”

 

方真爱陪着莫非又坐了一会儿,只觉得他异常困倦,还是撑着不睡,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她说话,却是心不在焉。料想他是挂念着门外那对父子,心头一软,便起身道了声:“我饿了,出去吃些东西再来陪你,你要是困了,不用等我,只管睡吧。”

 

莫非哼哼着答应,方真爱便拿了个小手提袋走出了病房,正遇上莫荣轩和莫致言打算再伸出头去偷看,和出门的方真爱撞了个正着,两人像干了坏事被教导主任抓包的小学生,连退几步,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搓衣角,方真爱又好气又好笑,闷闷地甩了句:“他还不能多说话。”便径自走了。

 

莫荣轩父子等方真爱去得远了,才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地走进病房,看莫非软绵绵地躺在病床上,毫无生气,不禁心如刀割,莫荣轩眼圈也红了,摸索着坐到莫非病床边的小凳子上,低低叫了一声:“儿子。”

 

莫非这时半睡半醒的,似乎又回到了刚才的梦境里,父亲飞跑着过来,挥着大手赶走了压在他身上的大狗,重又把他抱了起来,一边检查他是否受了伤,一边在叫他:“儿子。”

 

莫非轻哼了两声,闭着眼怪责:“父亲去哪儿了?怎么才来?”

 

莫荣轩眼泪刷地就流了下来,憋屈地告状:“我哪儿也没去,一直都在这儿,是方真爱,不让我进来,她不让我进来看你!”

 

“我疼。“莫非用手指着胸口被大狗咬伤的地方。

 

“疼?疼啊?怎么办,怎么办?“莫荣轩急地团团转,不知该去捂着莫非开刀后的胸口,还是去叫医生护士,一番踱来踱去,倒把莫非彻底折腾醒了,莫非抬了抬眼皮,看清面前慌慌张张的人是莫荣轩,惨白的脸上浮出了一丝笑容:“父亲。”

 

“是,是父亲,父亲在这儿,莫非不怕啊。”莫荣轩屈着膝弯着腰,语气别提有多柔和了。

 

“儿子不孝,让父亲担忧了。”莫非有气无力说了一句。

 

莫荣轩听他这样说,只觉悲从中来,眼泪又滚滚而下,一屁股坐到凳子上,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地开始剖白:“不是,你没有不孝,都是父亲不好,险些让你……我怕死了,刚才,我怕死了,我怕你……我知道,都是我的错,你放心,我必定要还你清白的,他们都不相信我,巡捕房,商工会,连周作民他们几个,都不相信我,还说你和那个杀手是一伙的,是被那人误伤的,我气得要同他们拼命,他们却说,是我护犊子,我气啊,我气我自己,怎么就让你变成,变成……现在这样,都是我,都是我。”

 

莫非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知道他上气不接下气,委屈得都要爆炸了,又见他一边脸上,不知被哪个混账打了,尽是青紫一片,加之满脸泪珠,真是惨不忍睹,奋力从被窝中伸出一手来,想帮他擦一把泪,却还没有伸到半路,就无力地垂了下来。

 

“莫非,你别乱动。好好躺着。”莫致言见状,急忙又帮着把他的手放回被子里去,因劝莫荣轩:“父亲,莫非现在不能太激动,你不要哭得太伤心,让他情绪受波动。”

 

“哦,哦,我不哭。”莫荣轩用袖子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我不刺激莫非,你好好地休息,父亲每天都来看你……乘那婆娘不在的时候。”

 

莫荣轩居然又怕又恨地叫方真爱“那婆娘”,莫非想想又要笑,结果自然是又一阵撕心裂腹的疼。

“怎么了?你你,疼吗?”莫荣轩唬得手足无措:“我又刺激你了?”

 

莫非想跟他解释不关他的事,嘴唇才蠕动一下,莫荣轩马上捂住了他的嘴:“别说话,动过大手术,且不能说话,说话也是疼的,你的心思,父亲都知道。你想娶那婆……娶那方真爱,等你出了院,父亲马上给你办,比你大哥风光十倍的婚礼,你的伤好透了,就回银行来,我才不管有多少人反对!你是我的儿子,银行有你的一份!“

 

看莫非摇了摇头,莫荣轩只道他是对银行心灰意懒,便又发愿道:“你要是不想在银行干,想做别的买卖,父亲给你打本钱,只管去干,赔光了也没关系,要是你什么也不想干,那就每日提笼驾鸟,看戏喝茶,打牌跳舞,做个无所事事的小开,父亲养你,都由着你!莫非,父亲欠你太多了,你要健健康康活着,让我在有生之年,慢慢补偿你。”

 

莫非本想安慰他,这一切都是我自己愿意的,并不需要父亲的回报,父亲也没有欠我什么,但听他这样剖心掏腹地讨好,倒也十分受用,想起刚才梦里情形,不免感叹如果母亲还在世就好了,可惜世间事,总不能圆满。渐渐的,眼皮越来越重,仍听父亲在耳边一声声的保证,迷迷糊糊地想象着自己无所事事,提笼驾鸟,看戏喝茶的光景,笑着笑着就睡着了。

 

杜俊奕和莫致雅晚饭过后,回到医院接班,莫非那时又睡了,方真爱对他二人倒是客客气气的,没有半分为难,这种差别待遇让莫荣轩好生腹诽了一番。

 

等莫荣轩踉踉跄跄回到家里,莫府还有几名法巡捕房的巡捕等着问他的话,他竭力地想为莫非辩白,那些人却似笑非笑,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巡捕走后,黄正荣和周作民先后打电话来慰问,他也是一样去向他们申明莫非的无辜和义举,但他们同样嘴里顺着他,却一味感叹:“可怜天下父母心。”分明没有把他的话当成真话来听。

 

他又气又恼,自己明明说的就是实情,怎么就没法子替莫非讨到公平了呢?黄正荣说,不管真相如何,自会帮他摆平,周作民说浪子回头,既往不咎,这都是预设了莫非有罪,就算最后莫非安然无恙可以回到银行,那也是蒙尘染垢,于理不通啊,为什么没有人肯好好听我说话!!他郁闷得透不过气,一脚踩空,就跌倒在自己的房间里,晕厥了过去。

 

到半夜缓过一口气,自床上悠悠醒来,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先生,正在屋子里和莫致言,莫致乔兄弟详说他的病情:“想是疲乏过度,加之郁结于心,气结于胸,不妨事,等我开一些宽胸理气、活血通络的药给董事长吃就是了,不过凡事还是看开些,心情舒畅,方可身体康健啊。”

 

莫致言和莫致乔连连点头,莫致乔一眼瞥见莫荣轩醒了,高兴地喊道:“父亲。”

 

莫致言扶着莫荣轩坐起,一边向他介绍:“这是胡医生推荐的陆士谔陆先生,胡医生在医院看护莫非,特意请他来给父亲把脉的。”

 

莫荣轩也没听过这一号名头,淡淡地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那陆士谔也是荣辱不惊,笑着走到桌子边,下人已经准备好了笔墨纸砚,他略略舔了舔笔,就在白纸上写下了一个药方,拿起吹了吹未干的墨迹,双手捧给莫荣轩亲自过目,莫荣轩看时,都是一些常用的舒肝化气之药,如陈皮、柴胡、枳壳、白芍等,并无特别,只是这一手毛笔字,倒是俊秀朗逸,筋骨挺拔。

 

“多谢陆先生。致言,送先生出去,多与他诊金。”莫荣轩随手将药方放在床头柜上,再不多看那陆士谔一眼,等莫致言尊命送了陆士谔出房,莫致乔就嘟囔起来:“父亲,你怎么这样冷淡,你可知道他是谁?他是陆士谔啊。”

 

莫荣轩斜睨了他一眼:“你哥哥说过了,陆士谔,我知道。”

 

“您知道什么呀?他是陆士谔,陆士谔,写稗官小说的陆士谔啊,他写的【续孽海花】、【新中国】、【新三国】,可多人喜欢看了,他在【神州日报】上连载【立宪十年后之中国】,可有趣了,说上海会召开万国博览会,浦东和浦西不但架起越江铁桥,还有地下隧道可以通车,还有铁皮电车在地下穿行,多么富有想象力啊。”莫致乔如数家珍地谈到陆士谔的大作,一脸崇拜。

 

“他不是个行医的吗?”莫荣轩怪道。

 

“是啊,他是文医并行,医术是家传的,写文章是他的乐趣。”莫致乔难得和父亲谈到了他精通的领域,显得神采奕奕:“但他的文章比他的医术出名多了,他的连载一出,全上海一半的人都在看啊。”

 

莫荣轩不满地白了莫致乔一眼,心想这人做了爹,怎得还是一副小儿性情,自己弟弟还在医院半死不活躺着,他竟为了见着一个写小说的人这样激动。悻悻地要躺下不再理会莫致乔,头刚挨到枕头,突然心念一动,噌地又坐了起来:

 

“致乔,你方才说,那个陆士谔,他的文章有许多人看么?”

 

莫致乔见父亲对他的话没有兴趣,也是垂头丧气正要告退,忽听父亲问起,又是精神一振:“是啊,他的连载小说,士农工商,学生主妇,谁不喜欢?都在看,都在传,就父亲老古董不晓得。”最后一句小声到只有自己才听得见。

 

莫荣轩对他的揶揄毫不在意,只是捶着床板急急吩咐:“去,去把他追回来。”

 

“追?追陆士谔?‘莫致乔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父亲原来偷偷和他一样,崇拜陆士谔?只是神经反射弧慢了一拍?

 

“还不去追?追不到我打你板子。“莫荣轩凶道。

 

“就去,就去,马上去。“莫致乔撒腿就往外跑。

 

过了好一会儿,莫致言和莫致乔兄弟才把去而复返的陆士谔重新带回了莫荣轩的卧室,陆士谔一脸的紧张,连声道:“莫董事长,是不是还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可要我重新把脉?”

 

“不,先生,“莫荣轩一把牢牢抓住了陆士谔的双手:”我的病只有你一味药可以救我。”

 

陆士谔茫然地看着莫荣轩:“什么药?”

 

“请你……为我写一篇连载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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